【食物语/相思寄月/8h】山止川行

※民国paro 一代宗师au

※第一人称 女少主视角 全文1.2w+

※非常难吃 究极OOC






01.

如同斩鲸刀其实和可怜的鲸没有什么关系一样,伊家的天下第一刀和可怜的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斩鲸是口古刀,很长,形制修狭,刃身沉银,不薄不厚,作刀锷的乌檀木不名贵,但有一定年头了,握久了掌心会留香,意外地添了几分雅兴。白蔡白先生曾瞭过把刀一眼,说有趣,它没有杀意。我想如果是我爹听到的话,一定会像以前抱着我出门和别人插科打诨时那样,说哎呀,那就是把菜刀,没什么来头的,用顺手了罢了;你再问他哪里来的功夫?他就又说,哎呀,我就是当厨子当久了,刀功熟一点罢了。

斩鲸究竟是不是菜刀我不知晓,但我知道它的确很有迷惑性。它身上有种烟火气,你看到它的第一眼是感觉不到作为一把兵器该有的压迫感的,反而会觉得好普通,普通得甚至有些亲切。你挥动它时除却有些沉手的质感外,似乎一点血性也感受不到,当真可切菜炖汤一般。

但这的确是一把杀生的刀。一如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对我爹那套老掉牙的回答十分嗤之以鼻一样,在我学斩鲸二十四式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了。作为武者真正握住它的那一刻,鼻尖是可以嗅到刃处萦绕的稀薄怨气的——那是饮过生灵才会有的冷腥味。所以说那血性只是被过于磅礴的刀意压制下去罢了。

其实想一下还有些骇人:你用斩鲸杀人时,和切菜炖汤也没什么分别,人命和食材也没什么不同,都可以拿来作羹餐来饱腹的。这么一看就很暴虐了,是不该一个习武之人心中所容的。

所以这约莫就是他们称伊挚的斩鲸是天下第一刀的缘由了:这一把将血气都可以吞掉的好刀,可握刀的人从来都没有喂给它过任何一寸不义不忠不正的杀意。


但这都是我爹的事了。而且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大抵真的是很久了罢,我甚至已然有些回忆不起他离开我那天的模样了。我只知道他就那么匆忙的走了,徒留下一句我很快会回来,让我们等一等。然后过了一些时候,我家从北平撤居奉天,我娘也是这样,说要去找我爹,很快也会回来,让我等一等。

可他们都是骗子。我等了这么多年,到现在,到我该要嫁人的年纪了,也没有一个人再回来。



斩鲸本是我爹的,如果他还在的话。


我十九岁那年的旧历八月十六,郭管家给我捧来了斩鲸。在那之前我都是偶尔和我爹借用它出门的。

所以当我拆开裹在其上的黑巾,看到这口刀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有一些失控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它。我问他为什么斩鲸会被送回来,它不该在我爹手里吗?我娘呢?我娘又在哪儿?

郭管家默然片刻,说少主,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请先佩刀吧。

我根本不想接,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在不知何时扑簌落下的泪水中握过了斩鲸,双腕颤得险些将它摔下。

那天大雨倾盆,十六圆月被扼死于沉云之后,长夜无光,唯有水线阴冷发亮,犹如划破喉管的刀锋。北地楼宇在狂风撕扯中摇摇欲坠,有些大厦将倾的意味。九重天的玄雷霹雳斩落,九尺外的白琊沉默地伫立在我身后,衣发水汽淋漓——后来胡庚同我说,斩鲸是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送回奉天的。



“不问恩仇”,是我爹最后和我讲的话。


听完这句话,我就成为斩鲸真正的主人了。




02.

斩鲸在我爹手中名扬天下,传到我这里也就算第二代。因此说起来格外丢面子,我这辈子斩鲸在手中只正儿八经出鞘过三次:赢了一次,输了两次;认主前一次,认主后两次。

第一次还是为了抢男人,当真是好没出息。


那时我十五岁,正陪同爹娘一道入川参访精武会宗师。我和我爹撒娇卖乖,想要借斩鲸用两天,他哈哈一笑,就把那口沉黑古刀丢到我怀里了。


但那并不是我和白琊第一次遇见。

因为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那时候白琊也才是十四五的少年郎,被我爹一面招呼着小友一面把我介绍了过去。我咬着刚买来的桂花糖没空说话,只好好奇地仰脸呆瞅着他。

他似乎没见过这么小还这么能吃的小孩儿,万分新鲜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又捏了捏我的脸,似是在疑心是怎么塞下这么多的东西的。捏够了才开口,说你就是伊挚的女儿啊?

我当时有些震惊,桂花糖从手中掉落,咿呀半天也没说出来话,心道虽然声音很好听,但这人怎么如此不懂礼教,我爹可是中华武士会的天下第一刀,也是你能直呼名讳的吗!

但白琊就是白琊,灵思永远那么脱俗于常人。他蹲下身,用几年后握剑写诗、举樽折花、千金不换的那双手,从满落尘埃的青石板上给我捡起桂花糖,笑意盎然地和我说,小友,糖掉地上不能吃了,我带你再去吃其他好吃的吧。


我爹管他叫小友,他又管我叫小友,我尚且羸弱的脑瓜一瞬间有些绕不过来弯儿:这到底是他占了我的便宜,还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而到十五岁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想明白。


当时中华武士会已隐隐起了以国为统、不分南北之意,只是尚未传开,毕竟兹事体大,难免要谨慎仔细。因此我爹这次以个人武者身份进蜀地,也是想来探一探南方武林这边的口风的。

身为武师之女,有些山雨欲来的气息是可以用五感捕到的。


于是临别前,我忽然去找白琊,甫一见面,劈头盖面就一句话: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我们打一架。你赢了,你继续你的浪迹逍遥;我赢了,你就得跟我走,一辈子。”

狂得不行,比女土匪头子还要土匪头子。


白琊似乎有些惊诧,末了仍是很好看地一笑,答应了。

当然,那天我没有赢,号称天下第一刀的斩鲸被青莲剑追得颇为丢脸。斩鲸刀艺源于《齐民要术》,共大分为二十四式,细拆来应有四十六招。而我只打全了十九刀,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持刀者就是伊挚唯一的女儿。


那天是我第一次出鞘斩鲸,然后我想,等回北平后,我大抵要和我爹说,我可能真的很不适合用这口刀,让他们趁早再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吧。



但直到我真正地接过斩鲸,这句话也没能等到说出口。


因为易牙说我爹死了,死在中秋柔慈的月色中,死在彭铿投靠的日本人的枪下。我娘也是。

刀剑与拳脚有些时候不可以比冷硝铁弹更加坚不可摧。

——那武者的心也是如此么?


我听到的时候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可枯无只看了我一眼,就嗤笑一声问我,你害怕了?

我可能的确觉得有些害怕。只不过怕的不是易牙的话,而是自己竟真的有些信了。

于是我掀了掀眼皮,没答话,然后提了斩鲸就向彭铿攻了过去。

是不是,我得要自己查清楚才行,不可以由别人来和我说,我想。


那天我以为我会死在彭铿那双长生手之下,但我没有。被送回空桑的时候我断了三根肋骨,离心房还有一寸的地方被捅了一剑,几近穿胸而过,血流如注,分外狼狈。

不知是过了多久,我终于在混沌中睁开眼睛。床边的胡庚面容惨白,见我醒来就一迭声问我少主你怎么样,眼圈红得几近夺眶而出,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了。郭管家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哑声唤了我一声少主,然后同我说,彭铿认了,他说那是他们老一辈之间的事,这次放我一马,让我不要再去纠缠他。

我顺了口气,极为艰难地点点头,问白琊呢?这次我头脑一热冲上宴仙坛的事,他还不知道。

郭管家说他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百味倾倒,我心头忽然生起无穷无尽的酸苦辛辣,烧得我几乎要狂喊而出。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斩鲸再也没有出过鞘。

而我也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白琊。




03.

再见白琊,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他走后不久我就离开奉天,南下赴学。再之后,就是东三省彻底沦陷——柳条湖事变讯闻漫天悲飞的那天,郭管家在窗前站了一夜,长久地凝视着此刻遥远而瘫伏的家乡,未吐一言,如一尊落满苍雪的冷铁塑像。

而中华武士会也彻底式微,武林众师隐于乱世,犹如群星散坠长夜。

这真是一个万灯阒黑的时代,希望与尊严一夜之间成为了最珍稀却也最不重要的东西。而我被这条时代洪流身不由己地裹挟卷走,抱着那口传家的古刀,在列车铿怆哀鸣的怀里彻底离开了生养我的北地,告别了挟霜蕴寒的朔风与泽壤复生的阔叶树。

此去或许经年,却不知何时再可相见。


一年约莫有三百六十多天,两年大抵就是七百二十多天,而七百天中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我并不清楚这些天中白琊去做了什么,也没有差人寻他或是打听他的下落——有的时候,有些缘绊就是车架轧轮下薄脆的蝉翼。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不相信他,只是现在我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而这件事,需要我凝聚所有心神,才有可能搏得一丝成功的微光。

所以这个时候,我宁愿不要他出现在我面前。况且对如今的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奈何山水自是有相逢。




那天我正在返校列车上闭目休养,隐约听到车厢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与话语声。再凝神仔细些——是军靴、和日本语。

我睁开眼睛,心头忽地浮上些难以描述的预感。


许是习武之人五感都被炼得更加锐敏,直到有人推开这节厢门时其余乘客才有所察觉:那是一个浑身酒气、身着驼色风衣里衬白茶长襟的人,墨黑短发凌乱,细框镜片后有一双虹膜璨明的鎏金眼瞳。

我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心中却是潮波翻涌,难以平息。

但我没有心情去惊喜或疑问了——这人面容苍白,步履有些许漂浮。约摸是看其他座位或多或少都坐了些人,他转向独身一人的我,很快走了过来,坐到了我对面的卡座。他微垂着头,模糊不清地朝我很淡地笑了一下,聊作招呼。


他没有认出我。


而我却在酒香萦绕中辨察到了一丝微不可嗅的血腥气。脚步与交谈声愈加近了,我急中生智,旋即起身偎到他身旁,摘掉他的眼镜,脱下自己的长绒大衣覆到我们二人身上,又将头挨近他的颈窝,闭上眼,仿若一对一同小憩的热恋爱侣,在乱世飘摇中生死相依。

我常搽家中胡庚调的沉水木香,不厚不脂,但胜在韵重深长。再加之这人特地为之的酣浓酒气,血腥味基本被掩了个七七八八。

日本军官推开了我们的车厢闸门,他们用蹩脚而凶急的国语勒令每个乘客拿出车票和身份证明。我闭着眼悄悄把手袋中福公的请帖拽出一角掖在桌上。待到脚步靠近我们时,只是顿了顿,没有把我们叫醒,又继续向前走了。


我睁开眼睛,那点浮走的预感在心底落实。


白琊依然紧闭双目,额角也覆了很重的一层汗,看上去很不好。我掀开他厚重的风衣才看到,内里的长襟早已满片红染。现下无法进行什么急救措施,我只好轻声地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尽可能让他提起精神不要睡下去。

于是他在我执着地呼唤中终于抬起眼皮,那双鎏金眼瞳因失血过多而蕴了一层混沌茫茫,不复清明。他垂眸盯着怀中的我看了许久,末了很轻地笑了一下,柔情万般,如同凝视着什么令人留恋的幻影旧梦,一触即碎的往日泡影。

“小友,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见到你啊。”


我心底一下子就泛起诸种酸楚来,漫到周身末梢,令人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想哭。

强忍下鼻腔涌上的酸意,我继续轻声回答他说不是幻觉,我就在这里呢。你别睡,和我说说话,下一站就到地方了。

白琊依然是那样看着我,似是仍未听懂我的话,很乖地应了声好。

我用力闭了闭眼,开始和他说话。从我们分别的那天说起,一点一点,将七百多天的时光掰碎了揉细了,轻声讲给他听,把那些年中似是看不到头的分离一寸一寸磨蹉尽了,再粗拙地填补完满,像是我们从未相隔千里,久别经年。他很安静地听,偶尔会象征性地点点头,笑一笑,示意我继续。宴仙坛和学生组织的事情我没有说,只是挑了些有点趣致的经历讲。可这两年中可以令我快乐高兴的事情太少了,很快就再无可言。


其实离目的地远不止一站地,我方才是骗他的。所以我很怕我不再说话了,他就要在这条冰冷列车上、在和我相逢的梦中,一睡不醒了。

眼看他的眉间溢露出疲乏,我很没办法地又开始叫他的名字,几近哀求地说你不要睡啊,马上就到了,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不可以再失去他了。


我几乎急得又快要掉泪,忽地感觉到有人捏了捏我的手,没什么力气,却在此刻格外让人安心。

我抬眼,和那双明粹的鎏金眼瞳对上。


“好久不见,小友。”

“别来无恙啊。”




04.

郭管家后来告诉我,白琊踩在停办的尾巴前,以一柄势无可阻的青莲剑连挑四关,加入了中华武士会。武术会虽说在时局动荡下明面被迫停办,但暗地里仍分散星火于华州各地,继续秘密行护国清寇之事。那次他伪装军/统执行任务后一时不察,被日本军发现追杀至列车,方才让我遇见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滋味,只是望着仍在病床上沉睡的白琊,默然无语。


学校中有个秘密爱国学生组织,我经阿喻介绍参加了进去。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人,有的一些最后也入了空桑,成为了我一辈子的友人。

虽说都是学生,但更准确来说都是学校中的能人异士,魏川善棍,德州善枪,阿喻善弯刀,个个都身手不凡。有个闽地学长叫东璧,性情与嗓音都沉稳,也细致入微,常负责我们活动的行动策案。他那双眼睛生得好,沉金明灼,龙睛样寒利,被瞥上一眼都会格外有压迫感。

东璧也有把刀,是唐刀,暗金龙纹咬在长鞘上,漂亮得不行,弄得我那双自小握刀的手隐隐发痒,总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只不过他眼睛太尖,每次都可以在我动手前发现我的意图。于是我最后干脆坦荡荡地在众人面前和他讨来瞧,这人听完没说话,盯着我很富有侵略性地笑了一下,开始捞腕骨上的发带,将那头也漂亮得不行的黑发扎成了长马尾。

我迷惑地问他做什么,他就很不满意地向我扬了扬下颔,公子哥儿似的,说那我们过过手,你赢了,我就给你看。

我好无奈,没说话,也随手绾了个发髻,在周围同学好奇又激动的起哄中摆了个起势,算是应答了。

我没用斩鲸——它被我封鞘积尘空桑已久了。这人也没用刀,打的是龙尊拳。

龙尊拳对气神步法要求都很高,拳力既守内也游外,有桥断桥,无桥生桥,东璧用得相当好。

南少林?我挑了挑眉,看不出来呢。他就又是一笑。这人明明平时很少笑的。


南少林龙尊拳的目法讲究以目视目,于是在掌风疾迎间,我便总能和东璧那双沉金眼瞳对视上。有那么一刻,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双虹膜璨明的鎏金色。


——我想起白琊。


所以说这个人是不可以被现在的我想起来的——只消这么一霎,那些被我克制已久的心思开始一泻疯长: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如果他也在这里就好了;如果、如果他能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好想念你啊,白琊。


这一瞬就有些出神,一招快雪时晴落了半步,不料被东璧倏然探来一拳流插赶,险险丢了一手水天一色化了回去。

我方要稳势回掌,这人却沉眉收了动作,说你赢了。如果方才不是你走神了,我早就输了。

“不过你的掌法......没见过。哪里的?”东璧扬手解了那口唐刀丢给我。

“北方那边的。饮秋,你们应当没听说过。”

自然是的。我娘的饮秋掌,她不常用,也没什么人知道。


从那次比试之后我就从文书后勤编入了行动组,常参与一些刺杀活动。说起来仿佛在讲笑话:学生刺杀军官?不是我们该做的。但国不将国,又谈何什么该不该对不对?

也不是没有人牺牲的,都是有父母生的孩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最后却沦至连姓名面貌都不可坦荡入土。

但我们都不怕,也没什么好怕的。



只不过我没想到白琊会知道这件事。


他这天很少见地没有笑,沉目很静很静地看着我,蓝白条纹病服落在直挺肩头,给他平添了几分清瘦之感,黑发伏在额角,骨廓都有些锋锐。

他说有些事你要去做,我不会拦你。可我希望你要记得,你也有很多人在牵挂的。


“小友,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手心轻颤,刀锋处的苹果皮利落断开,泪水也终于滚落下来。




05.

然后白琊就留在了这里,留在了我身边。

他很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要做什么。


他尊重我的决定,想护着我,我知道。可是他在我身边,我会分心。

会舍不得。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我做了件如果我爹娘知道的话他们二人会拿这笑我三年的蠢事:我被我自己七八岁时酿的桂花酒给喝醉了。

天地良心,我只是想灌醉房顶那个此刻正完好以整地瞧着我的人,然后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的。

但我此刻已然将这些都全然抛于脑后了,只在满腹酒气中地趴到白琊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没头没脑地问,你想不想看一眼真正的斩鲸二十四式?

讲完又突然反悔,说算了算了,不给你看这个了,我给你看我的斩鲸二十四式好不好?你可别觉得无聊啊!

约摸是顾忌着我爹的面子,白琊没一把将忘年交那醉醺醺的女儿从他肩头利落地剥下来丢出去,仍是那样笑着,反问我:都是斩鲸刀,都是二十四式,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一下子坐起来,气鼓鼓地争答当然不一样!我爹是我爹的,我娘是我娘的,我是我的。你要看斩鲸,就只许你看我的。

“我的二十四式,就给你拆这么一回,可没有下次了。”

“你且看好了。”


我纵身跳入院中,扬手折了两枝梨花,递给白琊一枝,开始拆给他看。最后一招拆完的时候,最繁艳的那朵正抵在他的喉下,我抽劲撤手,花枝倏然就凋尽诸身芳菲。

梨香滚地中,我看到白琊收了漫不经心的笑,神色复杂地回望我。

“好纯熟的饮秋,怪不得要提你娘。小友什么时候学的?”

“很小的时候了,背着我爹偷偷学的。我娘一开始怎么都不让,可我就是想学,硬是磨来的。”


我酒气一上来就有些耍泼赖皮的顽童心性,拆完二十四式一下子就开始觉得无趣,索性丢了光秃秃的梨枝,飞身躺回屋脊。

真的很没什么意思。我在等待的那些年中将斩鲸刀与饮秋掌拆了又拆,练了又练,一遍遍地,执迷不悟地真若走火入魔,刀意化掌,掌法锻刀,终了得了我如今这手自己的二十四式。我原是想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给他们看一看,等他们夸一夸我的。

可是我想给看的人已经不会再看了。


好像很丢脸,却又很奇怪,我在白琊面前总是会哭。我分明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哭的,泪水与伤心在我这里都是很好对付的东西,大多时候我用力闭闭眼就可以将它们从眼底藏压回心底。

可此时只消这人无言地将手掌温熨在我肩头,拥我入怀,我再那样闭闭眼,却只有无尽的泪水与伤心倾泻而出,从眼底,从心底。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白琊一样,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自己不适合用斩鲸。我心不纯,不阔,不洒脱,念得太多,绊得太重,是驾驭不了这把刀的。

可是我没有办法。就像我不能不去找彭铿一样,我没有办法不用它。


苏泷先生曾给我卜过一卦,细长木签上只有四个字:山止川行。命签很薄,馥盈的一片,握在指尖却没由来地沉重。题词轻描淡写,可就这样决绝地书下了我的一生。

苏先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少顷才开口,很慢地和我说,我过于冥顽不化,一意孤行,极易过刚而折。那时我依然是那副很讨人嫌的嬉皮笑脸,很没文化地问他:苏先生,山止川行什么意思啊?

苏先生静看我一眼,温声和我解释:

“清人唐甄在《潜书·两权》中说,‘诚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势也’——山止川行,意为坚不可摧,行不可阻。”


但我明白世间没有什么是坚不可催的。

刀剑也是,人心也是;功夫也是,命途也是。


可至少,我不能对不起下半片那四个字。




06.

“多谢了,阿喻。”

我伸手很轻的拂过白琊的鬓角,而他依然酣睡于榻间,毫无所觉。

西洋人的安神药,怪不得值千金一粒,当真优良,无色无味便可叫人无忧沉眠,犹如处于安世,可好睡彻夜。


阿喻和白琊认识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不打不相识,又一道加入武术会。不过之后一人南下赴学,一人浪迹萍踪,却都是为了杀乱世中的扬尘。

故而白琊了解我在学校的一切,了解我这与他相别的两年。我在火车上和他说的那些,他都已经知晓过了。

他原是一直看着我的。


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我的从前,我的如今。

可他不知道的是,我今夜就要走了。


“少主何苦如此?你知道如果你坚决要去,白琊不会拦你的。”

“我知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晨露般寡淡,仿佛在讲一件和我不相干的事,“可我也知道要是不这么做,自己就走不了了。”

“阿喻,你知道习武之人最要不得的是什么吗?”

“是恐惧。”

“而重逢后每当白琊向我那般笑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害怕。我怕我死掉了,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白先生还曾给我讲过庄子的一篇《逍遥游》,这位道家先师说只有“无所待”,才可做到真正的逍遥。

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无所依凭,更做不到真正的逍遥。

十五岁时斩鲸在我手中第一次完整出鞘,我输给了白琊,却更仰慕他了。似乎从这一点开始就注定我在不久的将来会无望地看着自己为情所累,不得脱身。


——我太喜欢这个人了,喜欢到竟然舍不得去死了。


这可不行啊,我去问恩仇,就不能怕死。



白先生曾教过我一句词,叫「浮生长恨欢娱少」*。那时我趴在我娘的膝上,也那样嬉皮笑脸地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就很爱怜地和我讲,那大概是说一生中快乐的事情总是很少。我又问为什么?她就摸了摸我的头,说你长大之后就会懂了,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懂。

是啊,一生中快乐的事情总是很少。我曾以为我有爹娘,有白琊,有潇然挥去的斩鲸与饮秋,我的祖国欣然向好,每当奉天与会宁府的春雪翻山越岭,吹拂到什刹海如镜水面上,我就知道毫无恨憾的一年又这样走过。那时我以为我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候,我一辈子都中开心快乐的时光总是会很多。

可我的命途和家国紧密相连,在十九岁那一夜往后连同国土一并被撕裂出血盆巨口,名为快乐的物事被吞陷进去,我连它的气息都再难嗅到。


浮生长恨欢娱少——浮生长恨、欢娱少。写得多好啊,叫人读着读着,喉颈就会被一支愁怨的箭兀然射穿,血与泪都来不及掉落便再难呼吸。斩鲸在我爹手中可以斩鲜蔬,斩走狗,斩乱贼,可在我手中,恩怨情思什么都斩不断,回忆盈头而上,再坠下来就压垮了我举刀的双腕。


那天我在屋顶,在白琊的怀中,饮下那两坛封酿着我最后那些快乐过往的酒,醉得稀里糊涂,一面哭一面讲胡话。我神智全无,只一味不断地说对不起啊,爹,娘,对不起,郭管家,对不起,胡庚,对不起,对不起,白琊,对不起。泪眼昏晃中白琊的面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被拥到他肩头,听到他在我耳边说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这不是我们的错。声色低哑,压着一道很刻骨的痛苦,一如那一刻他的神色。


十九岁以前我以为我会有很多选择,但事实上很多时候我都是没有办法的。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爹娘会这样离我而去,我的家国就这样被掠徒践吞。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是我们?这是我们的错吗?我找不到答案,可这些询问无时无刻都在鞭挞我的脊骨,在每一个蓦然惊梦的长夜中,在每一份战火告急的报讯上,在每一双永合长眠的同胞的眼里。

那真的太痛苦了,我几乎疼得要弯下腰来。椎梁被心海燃涌的灼刺穿透,沸血就滚射满帘,在眼前烧出一片泼天覆地的猩红,山河破碎风飘絮*。

国恨家仇,怎么可以不问呢?


太宗的宴中山,我爹喝醉了很喜欢拿来豪吟,我自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了茧子。古字拍着桂香味儿的韵脚,歌调稀落而洒脱。

“驱马出辽阳,万里转旂常。

“对敌六奇举,临戎八阵张。 

“斩鲸澄碧海,卷雾扫扶桑。 

“昔去兰萦翠,今来桂染芳。 

“云芝浮碎叶,冰镜上朝光。 

“回首长安道,方欢宴柏梁。”


的确是很阔赫的一首诗——斩鲸卷雾,澄扫宇内,山海清晏,家国长安。

我是伊家的女儿,是斩鲸的主人。有些事情,哪怕再痛,煅碎骨血也是要做的。



启程之前,银发青瞳的千面之影很慢很慢地问我,你真的决定好了?不再想一想了吗?

我没接话,只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喻,你知道宋人有句词么?浮生长恨......

“......欢娱少。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是啊,肯爱千金轻一笑。就是这句。我垂眼捏了捏腰间的剑穗,笑了笑,终于回答他:

“我已经想了十多年了,决定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再想十年,也不会变的。”

我爹虽然不怎么着调,可他有那么一句话常和我和白琊说。


「不问来处,只向前生。」


“空桑接了武术会南下精武会的帖子。算完该算的东西,我还要代表伊家去参会的。”

我俩就在车站的人海茫茫中盯着对方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末的一刻同时扬起眼尾,开怀起来。

“小姑娘,你真是个疯子。”

我心情很好地收下了这个赞赏:“过誉了。”

当即将入月台进站的时候,我听到阿喻的声音在我身后远远地响起: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祝少主旗开得胜,武运昌隆。我们在佛山等你。”

我拱了拱手,向他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武林礼数,然后旋身踏上了去往北平的火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像有些话说出去就没有办法再收回,有些人离开了也没有办法再回来,而有些路,走上了就没有办法再回头。

这个道理,我是要懂的。

——行不可阻。我不可以,也不要回头的。




08.

斩鲸出鞘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北平恰巧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出东北南下后,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北平,更很久没有见过北方的雪了。这种雪很漂亮,和南方的不同,落地不化,有轻盈而坚实的骨窍,从云上行宫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跳下来,然后固执地矗伫在人间的地面上,长久而丝毫不动,直至甘心祭于次日中天的烈阳。


我把这场雪当做是北地神灵对她骨肉的祝福。



经由阿喻给我带出的消息,彭铿与其宴仙坛门人今日会在日统宴会结束后在北平路过下车换乘。掐时间算,此刻应是已抵候车室了。

我拨了鞘,放到郭管家手中:

“今天,斩鲸不饮饱仇人血,不归鞘。”

“......少主。”

郭管家没再说什么,只是沉沉地叫了我一声。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做到那一步的,您放心,我再怎么丢伊家的脸,也不至于不肖到那个地步,做污扰门楣的事。”

“若我丑时前仍未归来,之后南下赴会的事情,还劳累您替我去办了。不论伊家还有没有人,总不能落了面子不是。”

我笑着语毕,向眼眶漫红的胡庚与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的郭管家跪下行了一礼,落膝干脆,如同斩断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尔后起身,一步步迈进怒雪烈风中去了。

“......在那之前,还望您将这封信帮我带给白琊。”

“就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了。”*



几刻钟后,我站在那扇古旧候车室门前,很慢地吸了一口气,复而沉沉呼出,仔细感受着盈满喉腔的一片霜雪冷息。

门外是家乡的雪,门里是家乡的仇。


下一秒,我扬手一下子推开门,在倏然倒灌进来的风雪与满地尘埃中,向转过身的易牙与枯无笑得落落大方。

“听闻宴仙坛坛主彭铿落脚北平,我代表空桑伊家来略尽地主之谊了。”

我轻描淡写地扫过屋内一圈宴仙坛门人愈加难看的脸色,笑得愈加开怀:

“怎么?那老东西怕死,不敢出来了?”


北平的候车室大气宽阔,我一路杀过去,方才推开车站后院大门,看到立在风雪中的彭铿。

这人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身,撩了下眼皮,没什么感情却很讨打地说:

“我念及斩鲸二十四式还算拿得出手,想给他伊挚留个后,那天手下留情没拿你性命。听闻伊挚给你留的最后一句话是'不问恩仇',没想到你连你爹的话都不听了,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亲自来找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问恩仇,那是我爹心疼我,又干彭坛主何事?”我歪了歪头奇道:“况且我伊家的后,要你给留?”

“有一句话我那天许是忘记讲了,那今天就当面再和彭坛主说一次。”

我合眸,屈指弹了弹刀背,侧耳去听那声古哑而盈满血气的应答:斩鲸与我同心。下一刻我缓缓举起斩鲸,刃尖正摹着彭铿的眉心。

“我总有一天会要你一辈子都后悔自己那天没杀了我的,彭铿。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怎样?”


雪汽漫天中,我挥刀而上,直取彭铿喉脉。



斩鲸二十四式起手不快,讲究运气自在得适,我就这么唐突飞身进战,难免有些失了斩鲸该有的气行力道。

彭铿也察觉了,呵地笑了一下,扬声向我喊去:

“小姑娘,你真的要用斩鲸和我打?你忘了你上次是怎么出的我宴仙坛的门了吗?”

“没想到无需我动手,伊家二十四式也就这么断了。真可惜。”

我神色未动,不置一语,只专心在与他在一招一式缠斗。


拳脚术流与我们使刀剑的不同,过招连迭而长,但凡你落了一环便要输掉哪个脏腑。而我们不是,兵器交接在一气一息见就有了胜或负,生或死。

于是当彭铿那双混着血伤的长生手探到我脖颈处时,我下意识反手折刀一抗,旋即就感到有透骨的寒力顺着刀脊爬到我掌心,一瞬震得我整条右臂都骨节痛麻。

我心中一沉,即刻左手抵刃撤步抽身,足跟在地上擦出很深的一道热痕。


雪落无声,我们二人周身静寂得仿佛已遁入六合之外。

此刻,我在自己的急促喘息中听到了一声微弱到几近不可闻的闷脆,如若从远古鸿蒙地脉皴开的声响。



斩鲸刀就这么在我手中,断了。



死刀不识主,断刃利得暴戾,直接沿着我的左掌崩裂,一下子就划出很深一道伤口,血肉淋漓,钻心的痛楚横流到雪地上,砸出几朵沈红杜鹃。



我用力闭了闭眼,感到长衣外的落雪开始消融,寒冷沁入骨髓。


我最初是只想用斩鲸二十四式赢了彭铿的,但是讲实话,若只用斩鲸,我根本打不过他。彭铿的长生手过于诡怪偏深,刚力破不开,柔劲粘不上,颇难对付,很叫人吃不消。而这口古刀到我手中远远不比在我爹那里那般精妙,总是欠些火候,常常未及二十四式我已短了气力。更别说我提刀一路闯进来,中途还和枯无易牙缠斗几阵,方才临了彭铿这道。

我咬咬牙,用力用伤掌捏了捏白琊赠给我的剑穗,忍下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拿出饮秋掌迎上。

彭铿正仍浸在劈断斩鲸的快意中,未曾留心我换的样式,抬手就攻了过来。可我的饮秋蕴着斩鲸的刀意,落手更为决绝,本以柔沉为旨的掌法被我使得愈加轻冽简阔,大开大合,有辽海苍波、京雪漫江的韵道。起掌轻如鸿毛,挨实了却是泰山钧天之重。

我生于北平,长于奉天,这是北地才有的功法。

这也是我才有的功法。


而直到我那一手纯粹的回风抱月化了出去,彭铿似乎才反应过来,这原先是谁的招式。

那一刻的心神巨震瞬间剥露在他脸上,可比武交手最忌乱神分心,我捉了这一刻罅隙立刻崩掌分劲,以手作刀挥了出去。这一招是很我带了十成十、不回头的决意,掌心早已筋肉绽飞,携霜裹血,正命彭铿膻中大穴。

——山枕寒流!

他终于回神,提气来抵已来不及,被我这一掌重击命门,伤了气脉。我很清楚自己那一式用了多少气力,这人许是恐怕再用不了武了。



我收掌,左手拾握起斩鲸的断骸,右手挥出一道气劲,将院门击碎,然后在院外宴仙坛众人的目光中缓身站直,垂眼看着失力跪倒在地上的彭铿。


鲸吞海,剑横秋,一切该了结的总不会一直无尽下去。



“彭铿,你欠我伊家的,我今天亲自都拿回来了。”

“从今往后,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宴仙坛的人就永远不准出现在我空桑诸位的面前。”

“再见面,你与你身后的日/寇,我见一个,杀一个。”


我方提步要走,又想了想,顿足回身,淡声最后向他丢了一句:

“你只知道我是伊挚唯一的女儿,那你知道为什么空桑的人都叫我少主而不是少小姐么?”


彭铿自我那手回风抱月之后便一直都没有说话,我也未曾真想和他讨个答案,于是说完就旋身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倒在地上武功尽失的那一刻在想什么,是在想他曾经的挚友,还是在想我娘?

他有过哪怕一瞬后悔么?

可这些人都被他弄丢了。

就像郭管家说的那样,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我不想知道,但也不能知道了。



我在宴仙坛众门人的注视中直直走出,所到之处皆自然开路,无人敢拦。

经过枯无与易牙身边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前者直至此刻仍无意识,后者则颇狼狈不堪地被人扶在那里,凶戾地盯着我,似乎又要咬牙切齿说出什么咒我不得好死的话。

我收回目光,步履未停,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出了车站。


我知道这大抵就是结束了。我在所有人面前彻彻底底地赢了彭铿,甚至在他浑身血污倒在地上的时候,我除却手心被斩鲸自伤一刀外,仍旧衣袍洁净,毫无伤痕,甚至还有馀力用完好的右手拂去肩上雪屑,长立曼步于风雪之中。


但这只是看上去罢了。




09.

我将步足踏进空桑的那一刻就再无法维持住,一下子扑倒在前院中,浑身被抽尽了气力。筋骨似是都被折碎在五脏六腑中,下一刻我感到胸膛一片阵痛,热流顺着喉管滔天而上,满地猩红。

彭铿的长生手到底是厉害的,阴毒而辣,当真如其名,是夺人命寿换我长生的路子。我结结实实挨了那么多招,不可能真如我模样上那般毫发无损,从容自得。


空桑的武者多,全中华哪里的都有,我总和他们打嘴皮,什么话都会一点。所以此刻我痛得数不清自己到底断了多少根骨头,心中开始满窜着天南地北的骂人话,想着宴仙坛这些王八蛋,我分明都没有取你们性命,你们却一个个的都想要我死。


习武之人不打诳语,我这次可能真的要撑不过去了。


我好累啊,我开始喃喃乱语。我好困,我想好好睡一觉。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

“别睡,你醒醒,别在这里睡。这里冷,我们回家睡。”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很好听的声音,还有些熟悉,令我昏晃间仿若在舌尖咂到了桂花糖的蜜香。

——清透绵延的甘甜,让人禁不住贪恋于生处,再也挪不动脚步往死地走去了。

回家吗.......也好啊。可是,我哪里还有家啊?



北方的雪就是这样,一旦势头烈了就搓绵扯絮样朝人兜头倾洒,很阔绰,也很让人吃不消。

粘霜吸饱了水汽,扑簌簌地砸在睫毛上,有些沉重地叫人睁不开眼。仿佛是天道巨手压在我天灵顶上,让我闭眼,让我放手,让我就这么再也见不到想要见到的人,做不了想要做的事。

武林中人很多都信命,但伊家人都不信:我爹不信、我娘不信、我也不信。但凡我要是信它,我就不会去学饮秋拆斩鲸、不会决定接帖北武南传、更不会固执地要来和彭铿问恩仇。我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近乎冥顽不灵、头也不回地在做的。


我向来不知晓空桑少主的命这么金贵,叫这么多人都想夺去。

你也想要我的命吗?我强撑眼皮,沉默而长久地与天道对峙:那也得先看你拿不拿的走。

如果我这次都还没能死掉的话,你该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了。



混沌恍惚间我竭力维系的最后一丝意识感知到雪势渐收,如一夜春回,芳梨哗开。

我终于勉强收整神识,凝力一搏,睁开眼睛。

......是白琊。

“你要是睡着了,你托郭管家给我的那封信,我是不会拆开看的。”

此刻的白琊分外狼狈,约摸和现下的我都有得一比,苍白焦乱,雪金衣袍上全是我咳出去蹭到他身上的血。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很紧地攥着我的肩膀,一遍遍地念着我的名字,让我醒一醒不要睡,和他说说话。

那看上去就像是某个柔软易伤的命门被人一刀穿膛,一点也不像是他该有的神情。

可我还是觉得真好啊,至少我又看到他了。

我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白琊,我艰难地在唇齿间持力,很轻很轻地叫他。他应声凑近我,我就抬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殷红剑穗放到他掌中,血和朱砂凝在一起,原本靛碧的宝珠都再看不出色泽。

“现在我可打不过你了……这次睡醒之后,我就要继续走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我不要你跟着我了。”

他终于笑了一下,依然很好看,这不过没有之前任何一次那么恣肆飞扬了,叫我没头没脑地鼻腔一酸,二十二岁开始就未曾泛润的眼眶竟险些掉出泪来。

“不,小友的二十四式,很早之前就已经赢了我了。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跟你走。一辈子都和你走。”

他将剑穗复又放回我掌心,然后顺势合上我的五指,扣住我的手。

“千山我与你共行,何来相送之说?小友可万万不要背约啊。”


我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有些脾气地想,你说赢就赢想跟就跟,自己要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答应了,那岂不是很折面子?

可是如今这世道,血肉赤袒地活着都尚且艰难,面子已然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看在你这么诚心实意地份儿上,那我姑且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好了。”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这样告诉他,又往这人怀中缩了缩,然后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



关山万重,浩川千里,没有谁不是顶着命时的重压,冰冷孤寂地行走在其间。


可如果有你陪我一道,我便什么都可以一步越过而永不回首了。




10.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End.



注释:

*宋祁《玉楼春·春景》

*文天祥《过零丁洋》

*郑少秋《郑少秋》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电影《一代宗师》




小陆美人dbq 因为你总是想杀我 我只好让你当反派了!

这篇真正的创灵是辛弃疾那句“鲸饮未吞海 剑气已横秋”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一句词 喜欢了很多年 终于有机会拿来写

虽说是一代宗师au 但实际少主和宫二还是很不同的 她是有点拗的一个女孩儿 没有宫二那么狠心 她还有所念的人 也比较惜命 宫二一生都在回头 可少主向死而生永不回首

我很喜欢这个她 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ᐛ 」∠)_

【东璧其实对少主有一丢丢箭头的 只不过被他自己摁回去了23333

ps: 俺真滴很喜欢评论 或许也可以拥有吗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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